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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68章 真相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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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莫淑芳是我姐姐,可不是親姐姐,我媽帶我嫁過去的第二年,莫淑芳就離開了家,她再不和家裏來往,但是我常常去仿城看她,她也很少理我。後來,她就跟和永聯好了……”

“我恨和永聯。”

莫新群說這些的時候,眼睛盯著窗臺上的一個花瓶,裏面插著幾支鮮花。他是個中年單身漢,活了半輩子,孤身一人,沒什麽正經事業,從十七歲被仿城走私大佬看中招攬到手下——準確地說,是被和永聯最大的競爭對家當棋子養,就一直搞些踩著法律邊緣的營生,腦子似乎也不太聰明,一向活得又粗糙又流氓,不娶老婆算是他降低自己社會禍害值的壯舉。

這樣的人,竟然在家裏養著鮮花。花瓶旁邊還放著一瓶只剩了三分之一的營養液,可見他長期養花。

曲景明記得,在仿城的別墅裏,也到處放著花瓶。那年搬回別墅住,陳老太還很是忿忿地把所有花瓶給收起來,廉價買給兩條街外的花店了。因為那都是莫淑芳在世時的東西,她愛養花。

“我也知道自己是一顆棋子,那時候我的主要任務就是掌握和永聯的情況。我就從莫淑芳入手,更加頻繁去看她,次數多了,她有點被感動,願意理我了,我就能得到一些信任。但她還是不認家,她恨她媽剛死,她爸就娶了我媽。”

聽到這裏,曲景明下意識去看齊主任,老太太從進門坐下起,就靠著沙發扶手,半瞇眼睛,有點疲憊的樣子,老神在在地聽她兒子講故事。

曲景明看過去,她才倦怠地擡了擡眼皮,說:“她媽跟我是好朋友,死前叫我照顧她一家,我看結婚最方便,她爸也沒有意見,就結婚了。”

這理由令人嘆為觀止。但放在這位老太太身上,似乎說得通。她硬邦邦地活著,衡量事情的標準是某種極端的理性,只計算如何最大程度解決問題、並只承擔最小的損失。感情之於她,仿佛真的淡薄到可忽略不計。

莫新群對他媽這個特質習以為常,聽著他媽的話,一臉冷漠。但他顯然沒跟著他媽長。他感情豐富,甚至深刻地陷在感情裏。

“我答應給我老大做事,就是為了能接近莫淑芳。起初,她還不知道我也做走私了,以為我只是代表家裏去看她,對我沒有什麽防備,可是很快她就發現了,她真的很聰明……但我還是想辦法把監視她跟和永聯的工作做下去了,不然我想到老大派別人做,我就受不了。”

“這件事我從十七歲開始做,做到二十七歲,整整十年,她怎麽給和永聯做小,生孩子,扶正,我全都再清楚不過了,直到那年,我老大和另一家想把和永聯吞了。出事情那天,我……我…...”

他擡起雙手,捂住臉,很深地吸了一口氣,再放開手的時候,眼睛就紅了,又從口袋裏摸出一包煙,就想點。但火機還沒打燃,就被齊主任踹了一腳:“想我早點死是嗎?”

他哆嗦了一下,張張嘴,想說什麽又沒說什麽,只能咂咂嘴收起煙。經過這一遭,他也平覆了些,繼續說道:“他們要吞掉的意思,是要做掉和永聯這個掌舵的,我......”他提了一口氣,頓了片刻,眼神有點寒意,“求之不得。”

“那天晚上飯局,仿城幾個大佬都去了,喝得比較晚。但是和永聯沒喝多少,他這個人很自控,自己一個人開車還會喝瘋一點,如果要載人,他是很嚴格把控自己的酒杯的,我當時沒在意這個細節,以為他是一個人回去……我就按老大的意思,給他的車做了點手腳。”

“後來散局,我聽到他給莫淑芳打電話,才知道他們要在阜口服務區加油站過後匯合,我嚇壞了,想辦法躲過我老大的眼睛,就趕緊追去了,在服務區追上了他,也見到了莫淑芳。我求莫淑芳不要上他車,但那時候她早就不相信我的話了,也知道我的心思,根本不理我,我也不敢告訴她實話。”

“我纏著他們,她很生氣,要我以後不要跑到她眼前去晃。她不聽勸啊,我攔不住,眼睜睜看著她上了和永聯的車,我也開車跟著。在車上的手腳怎麽做,先前都是計算設計過的,我心裏琢磨著什麽時候會出事,急得要命,差點就要撞上去了,這時候他們突然停了車。”

“我不知道是什麽原因讓他們停下,心裏非常忐忑,既怕他們是發現了車不對,又怕他們繼續開,因為前面的路也做了手腳,他們一定會出事的,我不能讓他們過去。所以我又下車想攔他們,莫淑芳也下了車,我特別高興,覺得有救了。”

“可她給我塞了一瓶水,像哄小孩一樣,說她今晚去港口收貨,就是你老大原來想要的那一批,記好了,回去找你老大要糖吃吧。她還……還拍了我的臉,她……第一次碰我。”

最後一句話從莫新群嘴裏吐出來,像煙一樣輕,包裹著一種很珍惜、碰也不敢碰的情緒。接著,他就崩潰了。

曲景明眼看著他一個年過四十的大男人,眼淚大滴大滴地掉。他自己還沒發現,可能是淚水淌過臉上見癢了,才發楞地摸了摸雙頰,沾得滿手眼淚,又眼瞪瞪盯著自己的手掌看,過了片刻,哭聲才遲到地從他喉嚨擠出來,破破碎碎的,聽起來極力壓抑,又不能自抑。不一會兒,就哭成了一個小孩兒,整個人蜷起來,臉埋在手臂與膝蓋圈出的範圍裏。

他說:“我對不起她……是我害死了她。”

他能交待、需要交待的也只有這麽多,後來的事情已經很明白了。當時,盡管走私已經衰落,但仿城這座沿海小城鎮的經濟繁榮,依舊是由這些大佬的生意支撐起來的,他們在當地擁有不可思議的話語權。而這些敢闖敢做的人,許多都已經把生意做到省會仿州去,勢力盤根錯節,一個和永聯,不值得任何人牽這可能動全身的一發。

小小的仿城公安局沒有這個節氣,有點節氣的顧劍鋒孤掌難鳴,他的背景本來就是雙刃劍,一方面讓他容易工作,另一方面也讓他不能太過分。和永聯案,這樣一個本身在那個年代就司空見慣得有些理所當然的案子,他確實沒有必要冒著傷害他仿州市長老爹事業的險,去過度用力。

害死了和永聯跟莫淑芳的,哪裏是一個莫新群。是他賴以生存、暢游半生的江湖。恐怕就是和大佬本人對真相泉下有知,也會認為,自己生於江湖,發跡於江湖,又死於江湖,是合理的。

曲景明壓了壓自己鼓噪的心臟,默默暫停了錄音。齊主任也沒有說話,疲憊而混濁的目光落在那瓶鮮花上,屋子裏只剩下莫新群一個人的哭聲。

過了很長時間,齊主任前傾到桌上,扯了一截卷筒紙,塞給他。他擡起頭,淚水之下的眼神有種長期不被疼愛的孩子初次被人溫柔問候的表情,那是一種很膽小的感覺,比起喜悅,更多的是驚懼。他緊緊攥著那團餐紙沒有用,只是用衣袖抹了一把眼睛。

老太太說:“這麽多年,你去給他們上過墳嗎?”

莫新群瞪了瞪眼眶,顯然是沒有的。

老太太道:“我每年都去給他們上墳。芳芳死了,她死在你手上,我有什麽臉去見你姚阿姨?所以,我病了這麽久,都不敢死……做夢都夢到你姚阿姨問我,她女兒怎麽死在了我兒子手上。”

莫新群的表情像是被人在鮮血淋淋的傷口上又割了一刀,渾身都在顫抖,怎麽忍也忍不住,比剛才更加痛苦地嚎啕起來。老太太就那麽看著他,下巴微微擡起,有點居高審判的意思。

這一陣大哭與對峙,又持續了相當長的時間。等莫新群總算平覆得像個人,曲景明才出示自己的錄音,因為長久不說話,又深受感染,聲音有了些澀意:“我先把這個給和春聽,如果他確實需要見你,我會再來找你。你不要隨便出現在他面前,我不希望他一時沖動做出什麽讓自己將來後悔的事情。”

說完,又轉向齊主任,恭敬依舊,卻難掩冷淡:“老主任,謝謝您肯帶我過來。和春今晚會到我那裏,雖然他應該不至於對您老人家怎樣,但我還是建議您留在莫先生這裏。”

齊主任擺擺手:“不用,不用,我沒幾天活法了,能讓年輕人撒撒氣也是好事。你嘛——”她冷眼盯著莫新群,“給我好好在家裏蹲著,沒什麽事情不要出去招搖,你以為二十年過去就沒事了嗎,幹了這麽狼心狗肺的事,一輩子也別想沒事!”

莫新群一句話也說不出來。

老太太執意回自己的職工房,曲景明也沒多勸。他看看表,醫院午休時間已經有點超了,便維持禮貌跟老太太告了別,打算回醫院。

出了門,下了樓,他重新站在陽光下,才覺得有一絲溫暖。

剛才聽到的一切,實際上與他無關,但他聽每一個字,都仿佛看到和春痛苦的模樣,心臟始終快速跳動著,時間過長,讓他整個身體都有些發寒了。腦中思緒也無法理智捋順。他心疼得半個人都在發麻。

從莫新群家到醫院有些路程,他一路曬著太陽步行回去,到了醫院門口才感到體溫正常起來。他擡手看看手機,解了鎖以後,頁面還停留在錄音軟件上。他一個字也不想聽,如果不是為了把真相留給和春,他也一秒鐘都不想讓這段錄音儲存在自己的手機上。

他退出軟件,給和春打了個電話。

和春接他的電話總是很快:“景明?”

曲景明悄悄做了個深呼吸,道:“晚上回和姨家吧。”

和春那邊聽了,“可是”只講出一個字就停住了,他們彼此沈默了一會兒,和春才問:“你已經去問過你們那個主任了?”

曲景明:“我問過該問的人了。”

和春不說話。

曲景明又道:“別胡思亂想,這件事關系你爸你媽,你爸也是和姨的爸,是大媽一輩子認定的人,這個真相,遠遠不是你一個人在承擔……”他嘆了口氣,說,“和春,下班來接我。”

他的語調緩緩的,聲音比起往日的清冷來,柔和了許多,聽著有種很舒服的安撫感,連“來接我”的要求,都說得像一記定心錘,踏踏實實地順著通訊信號,傳到和春耳朵裏,落在他心裏,令他鎮定了許多。

“好。我……聽你的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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